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,愛上層樓。
    為賦新詞強說愁。

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,欲說還休。
     卻道天涼好個秋。


山道M記閣樓,縱使中秋已至,空氣依舊凝滯如蒸籠。塑膠椅背黏住襯衫,冷氣機嗡嗡低吼,徒勞攪拌著濕重。我啜一口冰咖啡,杯壁水珠滑落,如同無法拭去的薄汗。

二十年前,我們常來此處。彼時少年意氣,偏愛這油膩、明亮、人聲喧嚷的所在,彷彿闖入了世界的中央地帶。薯條脆響、冰可樂的氣泡、鱈魚堡的甜膩醬汁——這一切裹挾著我們,在混沌中嚐到了自由初味。我們攀上窄小樓梯,佔據閣樓角落,用笑聲與故作深沉的煙圈,填充那些廉價塑膠桌椅間的空隙。牆邊老舊點唱機播放著《Take Five》,薩克斯風流淌出爵士的幽藍,我們便以為窺見了成熟邊緣的深邃風景。那時節,憂愁是精心挑選的裝飾品,別在胸前,只為映襯自己眼中那點與眾不同。

侍應生端來新一杯冰咖啡,將我從舊日浮光中拉出。她面容模糊,彷彿被一層油膩的水氣暈染,動作卻帶著某種熟稔的節奏。她突然開口,聲音很輕:「您許久沒來了。」我微微頷首,再抬眼時,她已悄無聲息地滑入櫃檯後那片更深的嘈雜中,如同水痕滲入海綿,無跡可尋。

閣樓依舊。塑膠座椅的輪廓,頭頂空調單調的嗡鳴,甚至空氣裡漂浮的油脂分子,都固執地停留在原地。然而,某些東西確鑿無疑地流逝了──如同沙漏底部無聲累積的沙。少年時代的喧囂與自詡的孤獨,已被時光耐心打磨,蛻變成今日喉頭那一聲難以言說的喑啞。窗外霓虹漸次亮起,將行人匆忙的身影投在玻璃上。心頭沉甸甸的,似乎塞滿了話語,然而舌尖徒勞空轉,最終只化作一句無聲的嘆息。

也罷。我推開空杯,杯底殘餘的冰塊已融化。推門而出,晚風竟意外地帶了一絲微弱的涼意,輕輕拂過頸後汗濕的肌膚。

秋天該很好。
– – – deepshit